【小说】狂女

这是古驰联合随机波动委任作家淡豹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淡豹以女性视角改写了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神话,将其置于当代校园的背景之下,重新想象了一位作为女性、作为老师的酒神。她带给学生们欢乐、教会她们感受,启发她们去探索在日神式的冷静与审慎之外,生活更多的可能性。在淡豹看来,每个人都可以重述自己的生活,以虚构、以回忆,死亡是不可更改的结局,但更重要的是故事中间的“如何”和“为什么”。

《狂女》

作者:淡豹

“老师总是兴高采烈的,”羽毛球说,“休息时她会一路狂走离开教学楼,步伐像女马拉松运动员,像马,一直到校园西南角那株紫叶李。铃响时她就跟学生们一起冲进教室。我都担心她会撞到我。”

“她随时要跑起来。我也染上了这个毛病,老觉得别人走路慢。今天早晨在地铁站,我急着下滚梯,三步并两步冲到最前,才看见那几位挡在滚梯口的乘客手里牵着大拉杆箱呢,颤巍巍的要走下去。或许是个大清早出发的旅游团。我站住了,都有点不好意思。”

“哈,那老师会说,千万千万别道歉。’你们可太爱不好意思了!’”羽毛球说。

她确实总让我们少道歉,别害羞…… 你们这些姑娘,脸皮得厚一点!向那些小兔崽子们学学。每次她说起你们的马虎、随大流、对付了事、太甘于退让、急于承认错误,你们的脸上火烧火燎,真的宁愿自己是个厚脸皮。老师说话时急匆匆的,带有北方话里那种潜在的批评口吻,每个“你们”都加重音,让人听完就想去用凉水洗一把脸。

“但那个团在地铁口集合,那么早出发…… 她也许会叫咱们谦让一些。她会说,要待人好,尤其是对倒霉蛋。当年她会对婴儿车和轮椅微笑。”

当年你们会琢磨老师会怎么说。例如你们提前去食堂打饭被校长抓住的时候(上一个如此混进优等生队列的学生受了处分),例假的第一天没去参加大合唱室外排练的时候(风在吼,马在叫,年级主任在咆哮,“为初三年级的尊严……冷?成人成材就靠肯吃苦,吃了苦一阵子,不肯吃苦一辈子”),买了一本《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带来学校,900多页,封面黑白分明,藏在书桌里容易被发现,很怕班里那搞竞赛的四五个男生看到后会嘲笑你们读不懂装相的时候(“命题演算?”他们真的看到了,但没笑,你相信他们一样看不懂)。

老师长得像书里的巫师,虽然不戴帽子,可眼眶深,瞳仁极大,皮肤黝黑,个子比你们中的好几个还娇小一些,虽然你们只有十四五岁,而她已经至少快要四十岁了。她爱穿长衣服,并非裙子又算不上袍子的那种,不像其他新分配来的老师看起来那么年轻。人也几乎像巫师,斩钉截铁又变动无常。这些年来你几乎从不想起她,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更像一个解释不清的尴尬,带有青春时代突发事件那种神秘的成分,或者像一次曾摇动过你但没有留下痕迹的小地震。你没法解释,十几岁时,接近一整年中,你们遇到什么事时,为什么会常琢磨她会怎么说,为什么会跟随着她走出校园去小树林里探索植物,听风的声音。至少你们中的这几个是这样的,当年她最牢固的信徒,明倩、小鑫、宇飞、羽毛球、以及你。羽毛球是其中唯一一个男生,他瘦弱,坐第二排,喜欢唱歌,傍晚和女生一起打羽毛球,会有踢足球的男生跑出场地飞奔过来故意撞他肩膀,他像羽毛一样飞起,落在地面,他们佯作一声惊呼,“妹妹!”猛地把他再次撞倒,等他掉眼泪。那还是老师刚教你们的时候,她走路飞快,穿过球场像幽灵飘过,你们辨不清她是否真经过了那里。可是等你们进了教室后,她搬来一把椅子,坐镇于羽毛球身旁,和他共用一张书桌,唯独脸朝向教室后面,以治四方。有人出声,她就抬起头看看。当天,男生们并没害怕,还在羽毛球放学的路上堵他。不知老师有什么神奇的法术,次日无需升堂审理就知道了是哪几个人干的,自此羽毛球成为她忠心的随从,与你们看起来格格不入可又气味相投。

老师都带你们一起做了些什么呢?认识植物,分辨不同的绣线菊,凑上前去闻冷杉树皮散发出的橘子皮一般的香味,等待毛樱桃盛开,蜜蜂飞在米白的一簇簇碎小浓密的樱桃花间。虽然老师说她并不喜欢动物和植物,至少不是赏鉴的那种,她不像有家庭的老师们那样拎着菜走进校园背面的家属楼,不在学校外那条断头路上遛狗,也不种花。她在课上带你们解剖青蛙,用解剖针把青蛙固定在不锈钢盘子里,刀在青蛙肚皮上划出一个“工”字,拉开肚皮。她讲她的上一代人怎样油泼槐花吃掉,黄杨木和紫杉在成为家具前将将能够享有三十年的寿命,那随随便便、就事论事的样子很像一个机修工人。

你记不清和老师一起做过什么了,记忆里剩下的是一些碎片,树木果实若有若无的臭气,持续的游荡,跟爸爸撒谎说那天是返校日时心跳得极快,走七八个小时的路,回到家后自己在洗手间自己洗袜子脚踝部分的血丝。在这次与羽毛球重逢前,你上次想起老师是你对新认识的人讲其实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就是现在生活于其中的这座巨型堡垒,毕竟在家乡的那些年月里你没怎么在城市里转悠过,不是待在家中房间里就是在学校里学习,那儿有家,但似乎没什么家乡,不过是你等待自己到达未来、获得自由的地方。那一刻你想起老师,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年是你青春期里仅有的东游西荡。以及,你们第一次喝到葡萄酒也是因为有老师,宇飞在生日上打开那瓶从老师那里拿来的酒,只是一小瓶,立起来将就两个手掌加起来那么高,你们分着喝掉,起初那第一口灌得太快了,明倩头痛,于是你们改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之后一滴一滴地将葡萄酒加进矿泉水里喝,像往氯化钠溶液里加硝酸银那样小心,等着那滴酒在玻璃杯里沉入杯底,同时缓缓散开,受了拳一般弯屈,再生出四散的支岔,张牙舞爪地升空,如同章鱼的触角。

那个下午你们一起走去城南公园的中山湖,四五站地的路走了两个小时,路上每个人说话时张开嘴,舌头都是紫红色的,像吞了颗杨梅,满口麻痒,让你们想要张开嘴仰头大口呼吸,杨絮飞进嘴里,粘在了舌头上。你们划船在中山湖上,岸边放着很响的粤语歌,湖面似乎顺着节奏一飘一荡。在白鹅形状的无篷脚踏船里,宇飞说她父母要求她在英语和数学中发展一门作为特长,未来成为外交官或者去银行工作,可她真喜欢《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如果能像达尔文那样看遍世界上的动物、岩石、珊瑚再记录下来该有多妙!老师的理想是什么呢?这时老师并不在,你们开始揣测起来老师在成为老师之前的打算,宇飞说,她问过老师,老师告诉她自己以前想当女侠,就是武侠小说里那种,而且得是无门无派的,或许有位师父,但决计不要掌门,自由自在,不受操控,身怀绝技,行侠仗义。

为什么人会想喝酒?这么教人难受的东西。小鑫说,她在老师办公室思忖着自己该如何开口才能从老师那里拿来那瓶你们偷瞄了好几个星期的酒来给宇飞的生日作贡品时,问了老师这个问题。她是我们当中最小的那个,头发剪成猕猴桃的样子,胆子最大,只有她敢偷偷翻墙出学校,去小卖部带回一包话梅,与你们之中成绩最好也最怕犯错的宇飞分享。

“分忧,”老师说,“不能解忧,可以分忧吧。”

“我们也想分一点。”小鑫大起胆子。

据说老师笑了,和平时扶持你们的破坏时一样地没说太多,一样地大笑。她笑的时候总是发出声音的,和父母教导你们的娴静笑容不同,不怕丑也不怕牙齿,甚至有些诡异。于是这瓶酒介于“偷喝的”与“准许你们喝的”之间,藏入小鑫的衬衫溜到了教室,再冲进你们的肚子,让你们整个下午魂飞魄散,踩船时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几乎鼻腔不通,要仰着头才能神志清明一些,几次脚踏船尖都别进了湖边岩石上绑着的救生圈之间。

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晚霞在岸边沉浮,湖面上洒着金光,湖心旋转,令人头晕目眩,你们的船重重地从后侧撞上了一只机器猫造型的船的侧舷,两艘船都像碰碰车似的摇摆起来。机器猫上的情侣们先是笑,回头看见你们,反而惊慌了,斥责起来,“这些狂女孩儿!没有个体面。”

你们这些狂女孩儿 ——以及一个羽毛球——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每人负责110毫升的酒醉,会让你们对纪律失去兴趣。虽然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从未对纪律有多么大的兴趣。谁会迷恋踢正步时脚尖要抬高到25厘米呢?谁喜欢整理桌膛,谁热爱擦玻璃,谁专注于在走廊里保持安静不跑不跳不言不语不出声“入楼即静”呢?谁愿意为了清理干净四米长的黑板槽中的粉笔灰,先折弯硬壳纸,握着从黑板槽那端一路搂过来直到这端,挫进簸箕,经过这一轮,黑板槽大面儿上的粉笔灰堆以及掉落在槽中的粉笔头基本挫净,剩下浮灰,以及槽内高低破损孔洞内的灰堆,于是开展第二轮,拎起扫帚,双手握着扫帚杆,用扫帚头的软毛刷过一遍,拿去水房洗扫帚头,控干水,再用半湿却不滴水的扫帚头扫一遍黑板槽,这下沟壑里的灰也沾走了,就可以在第三轮清理中手按着湿漉漉的抹布去擦两三遍,晾干后,第四轮再用手指套着洗过的抹布带走槽面上的白渍,穷尽那些深入的孔洞,保证让“值周生”来检查班级卫生和纪律时(那罪恶的人类,纪律制度的化身!),无论怎样伸出指头一味鉴别查考,也无法在手指肚上检出一粒白灰。

一扇相当邪恶的门开启了。无法在遵守秩序中感受到乐趣以后,你们弄不懂自己以前是如何比学赶帮的,为什么会接到扩音喇叭传出的通知就列队行进,相信总会获得面包和水,不管目的地是哪。学习,劳动,轮流成为值周生,看守天降的标准,相互监视,每人轮流包干一整条楼道,再用一整周时间给整条楼道里的班级逐一扣分,她在走廊里发出过声音,他的头没有在整个午休时间中遵守正确的角度弯曲并牢牢粘在手臂上,她在一天中的第三次粉笔槽检查(晚6:30)中损害了班级的卫生和文明,就有必要垂头站在墙边,重述犯罪故事,忏悔、发誓、在低血糖的昏迷中表示自己影响了班级的形象、老师的处境、集体的荣誉、同班同学的前途?

你们变野了,不甘于做分配下来的梦。还居然有了爱好——你们发现自己以前只有准备成为特长的投入。弹琴、跳舞、画画、书法、古筝、古琴、围棋、跆拳道、编程、生物竞赛、健美操,举出哪一样,你们中必定有一个人学过,五年或者三个月,在发现自己没法通过它成为什么,考级加分特招,借此更好地“干正事”之后,你们自己,或者父母会勒令,或者班主任会给出建议,就放弃了,或者改学一门其他的。画画化为黑板报,毕竟,有利与特长,构词法相同,玩物丧志也可以写成玩物丧治,爱好把治理变得困难(该死的谐音梗!)。

有时那放弃的轻易,以及转轨的剧烈,会让你们惊异,既然如此,值得之前逼你们坚持时的那些辩论赛和格斗比赛吗?

“听到电竞这个词我不舒服,”羽毛球说。

“你现在也打游戏?咱们上学时有电没竞,打游戏就是去网吧嘛,打多了就会挨打…… 现在是门职业了,还能比赛。”你说。

“让我难受的就是这个。有的孩子也许只是喜欢打游戏而已,可别人容忍这个的理由是打好了能成为事业。够不上高水平的就不值得吗?”羽毛球说。

当年就是这样,羽毛球似乎比你们这几个女孩子更难接受自己身上佩戴着会弹琴这样的饰品。女孩子们原本就常常是一件饰物,即便在这儿没人会说你们不该上学,但左右还是件饰物,早晚都是。

认识草木与动物是没有用处的(高考生物题和大学的生物专业跟博物学完全是两回事儿,老师告诉你们),你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含混的时间也一样。你们对此很清楚。真奇怪,做了无用的事,消磨了时间,懈怠了纪律,买了不含有作文素材的杂志,对标准和指令要求一个解释,问过为什么,你们开始让人惊慌了,从新兵好兵变成了闹兵。

二十六岁时你开始写小说。那时你和明倩、小鑫、宇飞、羽毛球丧失了联系,自从老师离开学校,你们进了不同的高中,信徒四散,你们有默契地各自融入了各自面前的河流。所有这些人中,小鑫在途中佚失,你们中的其他几个人由成绩打捞起来,过着看起来差不多正确的生活,也算和解,用时髦的词说,是“求生欲很强”。你没想到小说让你在十多年后再次碰到羽毛球。在“我扫你还是你扫我?”“要换成燕麦奶吗?”“真一点儿都没变!”“你还常回去吗?”之后,你们谈起老师。

咖啡店吧台上方的小屏幕播着一周娱乐新闻,微细、欢快的女声从电视剧讲到颁奖礼和电竞比赛,你最孤独时也会这样看一遍。

“你当时有没有纳闷过,老师是怎么到咱们这个地方来的。她看起来还有点像少数民族,反正不像本地人。”羽毛球说。

“我听说她是个弃婴。就是被人收养了,但后来跟养父母也分开了。”你说。这是明倩告诉你的,她是校长的女儿,理应比你们其他任何人知晓的多。

羽毛球倒知道的更多。窗户外面,小街对面的洗车行车子离去又开进,发出刺耳的刹车噪音,一个男人试了试水流,拇指按着水枪,水分成两股,顺着人行道的铺路石缝隙流到马路上。

“我爷爷和爸爸都是警察。所以我爸尤其没法接受我现在这样,他知道但是不承认。我大学毕业两年以后就没再回家过年了。”羽毛球说。

在你先前写的故事中,老师化作不同的形象。在最罗曼蒂克的想象中,她如明倩讲的那样是某个大人物的后代,背负着上一代的轶事流落到你们这座城市,身世是一见钟情、占有、嫉妒织合的网,又像神经病又像先知,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在追随她时,多少也是在为故事的传奇性和爱这个字而发狂,其中一个想要得到爱的女孩带着无望的骄傲对男友谎称自己的家族有精神病的基因,借此得到注意。还有一些故事像童话,在其中老师以不同的方式打破秩序又得到安慰,一个故事里她是县城里的发廊老板,亲切随和,爱开玩笑,业务范围不可描述,这条街上的女孩子受她吸引又努力地表现出不屑,每当她走近就如临大敌。她们认为自己注定与此地不同,将会凭自己读书的本事在未来过上清洁、有序、毫不粗野、甚至有些昂贵的生活。另一个故事中她化身为上一个历史年代里不受承认的天才,受到重重阻碍后逐渐发疯,把自己关在家里给科学家写信。她习惯在清晨去买菜,挤在上了年纪的人中间,回来的路上回在亭子边坐一会儿,听城市里的业余乐团成员在去上班之前奏出焦虑的颤音,拨弦的声音像小孩子在跳绳,猫翻动猫砂。除了这一点,以及每个季度去看一场戏之外,她只肯用纸笔交流,很不智能,在新时代的秩序里因此难以出门。冬天里她年轻时代忠心的朋友们回来看望她,在窗外等着她抹开窗户玻璃上的哈气,冲她喊,“回信来了!”她溘然长逝。

有些故事中没有老师的形象,但这个只教过你们一年的鬼影仍然在那儿。比如当你的人物从生活中抬起头,意外地看到世间植物和动物的时候,或者你的人物想换个活法的时候。

如果不相信人可以出生两次,你还为什么要写故事呢?

还有一个故事更俗套,你也更喜欢。老师就像现实中那样,是位年轻的中学老师,刚刚分配到一所学校,机智、幽默、不美,你们却因此更喜欢她。她让你们开始向往周一。有一次,她拿来两包棉条,给了班级里的女生一人一根。你们第一次见到这奇怪的东西,长条上一道一道的印痕,有点像灶糖,塞进去十分干涩而不舒服,你假设自己长大后会习惯,又难以接受那个长大后的自己。难道有一天你会出那么多那么多的血,令它更容易滑顺入身体吗?多一个选择,故事中的老师说。而故事中那个比较像你的女孩告诉朋友,她绝对永远不会把它塞入身体,就像她永不打算生孩子。两个女孩紧握着手,发誓自己将永远纯洁、正确、全力以赴。在故事的中段,两位家长给学校写了匿名信,报告老师发的玩意会损坏孩子的身体,班费的使用缺乏统计,质问是否用来买了这样的东西。写这部分时你试着让它好看,这可真不容易做到,这种信是难以创造的,写它像抽自己鞭子,你向来害怕正面强攻,于是你再一次转投了容易的道路,去描述信的外形和风格。那么,它是打印的,上半页清晰,下一半字迹有些模糊,像被揉搓过。语句上它是几个人写作的综合,没有丝毫阴阳怪气的成分,相当讲求实际,费用的数值和缴纳日期列得清清楚楚,罪状耸人听闻,附有体检报告和心理测评报告的复印件。故事的末尾,接近高潮的部分,学生们随老师去她的单身宿舍聚会,在她们的想象中那里应当像仙境,芳香、优美、必须带有一定的异国情调,最好摆满开花的植物,兴许贴几张电影海报,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小摆设,说明着一个单身女子见多识广的情趣,以中国北方容许的方式尽量贴近《欲望都市》,令人心跳加速。然而那只是学校家属楼里的一间小屋,门外走廊脏兮兮的,放着塑料凳,楼道里贴着小广告。房间里由两张学生书桌拼成一张大桌子,五斗橱上摆着一只单人电饭煲,旁边是塑料药箱。狂女们为老师生活的寒酸震惊了,在这里她们闻到彼此口腔的气味,如果不听话就是这样的下场,她们真应该牢牢攥紧家庭和考试。故事中的一个女孩曾做过和老师身体无限贴近的梦,在这个房间,老师分给她们零食,她的手躲开了。为什么老师要和我们这么亲近?这真像在街边遇到流浪狗。再回到教室,女孩子们疏远了老师。就像解脱一般,一两个月后,老师离开了学校。

而如果你当时已经听到了羽毛球从父亲那里获得的关于老师身世的传说,也许你会想办法将老师的故事写成不成样子的诗歌,

我的母亲被父亲烧死之后
我由许多仙女抚养成人
我是扮成男装的女人
流浪中疯疯癫癫
发明了葡萄酒
女人们跟在我身后长行
她们都被称为疯子

在老师离开学校那段时间之前,你们没想过她需要分的忧是什么。一个不够年轻也不算老的老师会有什么忧呢?你们低着头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压抑和忧愁,老师掠过你们的生活,像低空飞行的鸟,没有来龙去脉也没有束缚,既称不上你们的范本也不是对手,一个根本不同的人。你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要把老师的离开写成故事,你得先重写那篇作文,不像现实中那样是篇议论文,上来就把你们暴露于敌人的视野之中,还不知轻重地引用,“设立学校教育是为了让成年劳动力从家庭中解脱,同时塑造未来的劳动力。教育出产合格的未来国民。如果不用治理,就不需要成立学校…… ”将这些综合而来的宏论归功于老师的一次闲谈,标出时间地点,虽然经了通顺,去了老师原话中的“狗屁不通”。面对校长时你们每个人都献出了一部分小小碎片,谁都不必彻底负责,共担等于共同逃脱。老师抗辩过,这你们是知道的,明倩传达来她父亲的最终判令,“别教训我!你已经够幸运了,还不好好保住你的自由么?”

你始终没写,想不明白一个叛逆的故事如何变成了背叛的故事。如果不能出生三次,把复制、粘贴、删除变成创造,人还为什么要写故事呢?

直到去年,你在一连串的失败和失望后成家,如果老师在,她可能会说这是种自我放弃。夜晚凉爽潮湿,窗外的雷阵雨暂时驱走了闷热,警笛声顺着玻璃缝隙传进来,你给孩子念图画书。简直是个新自由主义的教育范本,小男孩面对不喜欢的餐盘时可以选择把盘子甩出去,大喊大叫表示不高兴,选项A,转到第50页,也可以选择当个懂事的小孩,把盘子里的松饼吞下去,并且沟通,告诉妈妈“我明天想要用那个忍者盘子”,选项B,通往38页。中午,饿着肚子的他可以选择在餐厅尽快吃饭(自我!),或是去关怀餐厅那边坐着的那位愁眉苦脸的同学,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了(多元的、有富人也有穷人的、有分工的、有官也有民的时代的首要美德,同理心!)所有选项最终通向一个启示:人可以有效而明智地作出选择,一系列正确的选择将让你得到好的生活。

那么反过来,错误的选择就是不明智,而人的困境最终皆属咎由自取吗?你没法那样熟记成诵,但你忍不住想,如果你能写一个故事,在任何一个关口人都有不同的选择,导出不同的结局,如果生活能够不仅像一出戏剧,而且像一场电子游戏,会不会有一个结局之中狂女无所畏惧,酒神得胜,阿波罗服从,想要灭绝酒神与其信徒的国王彭透斯断送了性命。为了能这样通关,你们需要作出多少正确的选择?

羽毛球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要三十岁了…… 算起来老师年纪也大了。有时我宁愿我没认识过她。活得更循规蹈矩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但我也希望她能看见我现在是怎样活着的。她会笑,也可能会笑话我。”

你说,“没有老师,我们就不会知道生活是什么。”